第109章 花无百日红(五)_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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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花无百日红(五)

  天地混沌,万物归一。

  春归睁眼之时,看到宴溪靠在轿上,睡着了。春归想翻个身,却被自己的头疼刺的嘶了一声,沉睡的宴溪动了动,睁开眼看着她。“醒了”手伸过来捏了捏春归的脸,而后皱起眉“鬼门关里走一遭,难受不难受”

  春归想不起自己在海里发生了什么,舔舔唇,有点心虚的问他“咱们这是去哪儿”

  “无盐镇。”

  “无盐镇”春归听到无盐镇三个字,难免雀跃,面上顿时覆上三分喜色,一双眼亮起了光。但她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不剿匪了”

  “剿完了。”看到春归的眼瞬间睁大,像小鹿一样,笑着说道“你自己剿了海匪头子,其余的虾兵蟹将转身就剿完了。”宴溪尽量说的轻描淡写,倾身到春归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热退了。她被窃走,本就惶恐,又在那样的情形下跳到海里,就那样还想着要剿匪。再晚一刻,她就喂了鲨鱼。思及此难免后怕,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腮边贴着“春归,这辈子就这一遭,以后不许你再随我出征。”

  “”

  “我先送你回无盐镇,而后回京复职。待我再去之日,即是娶你之时。我说话算话,你也不许出尔反尔。”

  春归懵懵懂懂,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眼下心爱之人在眼前,她便没有那许多顾虑。坐起身来靠着宴溪“着实想阿婆和郎中还有青烟了。我觉着我离不开无盐镇,从前走镖,也去过京城,但那回没走这样久。这次久了才明白,心里终归放不下他们。”

  “那你便陪在他们身边,哪里都不去。”宴溪的手揽着她,脸颊被她细碎的发蹭的有些痒,忍不住在她头顶蹭了蹭。想到在海中捞出她的样子便心有余悸,此生不能再经一次。

  如此悠长的时光像琼州无风的海面,一眼望过去澄净蔚蓝;又有一点像青丘岭的春日,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无论如何都不会腻。

  探出头去向后看,两辆囚车跟在后面,一个是春归见过的魏岑,另一个她没见过。“那是谁”伸出手指了指问宴溪。

  宴溪亦探出头看了看“琼州知府魏岚。这会儿暂且与咱们同路,两天后分道扬镳,严寒压着他们去京城。”宴溪顿了顿“春归,宋家,怕是要倒了。琼州匪事,是宋家那位为恶不做的大公子在京城在京城为魏家兄弟庇护,但不论怎样,太傅终究难辞其咎。皇上斩了宋家大公子,削了太傅的权,徒留一个虚名给他。”

  “那宋为呢”春归心下咯噔一声,想起宋为,这回在琼州,是宋为教自己的东西救了自己一命。

  “宋为作为宋家儿子,自然免不了受责,官降一级,被罚戍边三年,不得归朝。这对他倒是好事,左右他也不想归朝。宋为是我兵部的人,他降职便降职了,过个一年半载我再为他请封回来。宋家,最难的是三小姐本就被她父亲逼婚,眼下太傅没了实权,恐怕免不了做太傅的棋子”宴溪叹了口气,太傅倒了便倒了,他的那些儿女,除了宋为和三小姐,也没出一个好的。大儿子常年在京城街头惊马、欺男霸女、恶贯满盈,斩了不足惜。可惜了宋为和三小姐。

  不知为何,一个念头在春归动了动,但也仅仅是动了动,便被她压了下去。眼望着窗外,心绪飘向了无盐镇。

  月小楼坐在戏台下,对着台上的花旦摇摇头,站起身缓缓走上台,捻起一块帕子扯在面前,头微微偏了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便露了出来,眨了两眨,而后将头缩回帕子,又从另一侧出来“帕子不要生生挡在面前,它不是一个物件,而是藏着你的心事,欲语还休再来一遍。”

  将帕子递给花旦,缓缓走下戏台,感觉到要咳,慌忙用帕子挡住口,再拿下来之时,一张雪白的帕子上一滴暗红的血。面色如常的将帕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子收进袖中,坐在台下。

  回到无盐镇两月有余,月小楼渐渐有些适应这样百无聊赖的时光。偶尔宋为会问他为何不上台唱戏了他每每笑着说道“这戏台子不能总是一个人霸着,得给旁人机会,戏迷也喜欢看新人。”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在宋为面前又总是掩着咳,宋为不知他的咳疾愈发严重,便也信了他的话。

  又教了会儿戏便起身出了戏楼。

  这会儿正是午后,无盐镇的六月下着火,街上空无一人。

  月小楼面上迅速被晒红,身体却透着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脚下的步子不禁快了一些。到了府中烧了一壶热水泡了脚,通体出汗,这才捂着被子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感觉到一双粗糙的手在他额头摸了摸,而后叹了口气。

  是薛郎中。

  “好生将养着,没事别出门走动了。”郎中收起把脉的帕子,坐在他的床边。

  月小楼笑了笑,打趣道“郎中不为我抓药了吗”本就柔着声说话的人,眼下有气无力,声音似水一样。

  “别抓药了,那些药都苦。吃了你会不舒服”无盐镇上的人都知晓,薛郎中给人瞧病,若是不再抓药了,这人便时日无多救不过来了。月小楼来无盐镇这样久,自然明白薛郎中所言何意,但这一切好似都在意料之中,并未令他很痛。

  “给您添麻烦了。”他叹了口气,纤瘦的手伸到枕下拿出一个钱袋子,放到郎中手中“你别与我客气,不收银子我心里过意不去。还有一事,望郎中成全”月小楼说完这话眼睛泛红,竟是有一丝哽咽。

  薛郎中自是懂月小楼的意思,拍了拍他的手“眼下还不至于,这才哪儿到哪儿放肆点活着,别总是畏首畏尾,你就算病了,能给别人添多烦哪能病了就想死”起身为月小楼烧水,拧了帕子去拭他的额头,他又发热了,这一折腾不知又要几日。郎中心中大恸,这些年在无盐镇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从前能看淡了,眼下却看不透也放不下了,兴许是年纪大了。

  月小楼沉沉睡去,梦里千奇百怪光怪陆离,将自己这简短的一生梦了个遍。是几岁学戏,压腿之时生生按了下去,痛的从头瑟缩到脚;又梦到第一次登台,嗓子紧,张开嘴半晌不出音儿,被人丢了小石子儿;还梦到第一回唱主角儿,头顶吊着一盏灯,偌大的舞台只他一人,台下的观众目瞪口呆的看着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夜里,被一台轿子抬了去,清晨送出来还梦到了宋为,初次见他,便觉公子清俊无双,台上站着的人心念动了动

  大滴的汗从小楼的额头流下,梦里的他伸手去擦拭,刚刚擦了一把,新的汗又覆了上来,无穷无尽。月小楼痛苦极了,他最喜干净清爽,最受不得汗如雨下。然而他止不住,一遍一遍的擦汗,直到最后,整个人站在梦里,如水中捞上来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清干净。他绝望极了,出声喊了句“救我。”一只手伸出去,被握进了一双温热的手中。

  “小楼,小楼。”是宋为在唤他,月小楼循着那声音走过去,觉着自己渐渐走入了一片光明。宋为立在最亮的那处,缓缓朝他摆手,他的声音带着无盐镇夏日的炽热,唤着他“小楼,小楼,小楼,小楼。”一声声,一句句,如泣如诉,竟是比自己的戏还要好听。

  月小楼的眼终于睁开,宋为就在眼前,他双手握着他的手,眼角的泪还来不及擦干。看到月小楼睁开了眼,攥着他的手挡在自己的眼前,肩膀无助的抖着,那一片滚烫的泪水烫到了月小楼。

  月小楼觉着自己真是造孽,这样好的一个人,今日竟印着自己哭成了这般。若是不认得他多好,若是惊鸿一瞥后不再想着见他多好,若是分开了自己不去京城多少,说到底,是自己误了他。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嘴张了张想开口唤他,却发现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了。月老板的嗓子倒了,不是不能唱戏的倒了,而是不再能说话了。微弱的气息从他的喉间传出,所有的话都堵在那,急的他想拿刀豁开自己的喉咙。

  用尽力气将另一只手递过去,抚在宋为的脸庞,宋为微微抬起头,看到月小楼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他看懂了,月小楼说“别哭。”

  宋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背对着小楼拭泪,过了许久才转过身来,蹲在他的床前“小楼,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有想吃的吃食吗”宋为想掩藏自己的情绪,然而他酱红色外褂上的片片濡湿,全都是他的伤心欲绝。

  小楼点点头,将一只手伸到空中,食指搭在中指上,轻轻点了点我想骑马。月小楼拘谨了一生,从前不大敢骑马,担心破了仪态。是认识春归后,才渐渐肆意一些。

  宋为了然,柔声对他说道“那咱们便去骑马。你看眼下的青丘山青丘岭,郁郁葱葱,美极了。但这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在青丘岭最高处,山与花突然分了界,半坡林海半坡花海,你要去那里看看吗只是那有些远,今日恐怕回不来。咱们夜里可能要歇在山洞里。”

  小楼的眼睛亮起光,歇在山洞里真是极好,自己还没有歇在山洞中过,头微微点着,手递给宋为我们现在就走罢

  两人相处久了,不必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全都能懂。

  宋为用披风将他裹紧,抱起他向外走。月小楼瘦的形销骨立,在宋为怀中蜷着,就那样细细一条,没有什么重量一般。

  “再这样清减下去,上了台就会被戏迷的鼓掌风吹倒。”宋为有意逗他,如愿听到月小楼喉咙间发出一声类似于笑着的呼声。

  薛郎中说他这病,可能很快,可能很慢,全在于病者的心向着哪儿。月小楼一生对戏痴迷,不能唱戏便要了他半条命,剩下的全靠对宋为的那满腔心意吊着。能挺到今日,实属不易。薛郎中说这些之时,带着无限惋惜,宋为都懂。

  抱着月小楼到自己的马前,月小楼微微挣扎了下别让人看着,说出去不好听。

  宋为紧了紧手臂“你别动,这本就与旁人无关,何况这里是无盐镇。这里的人,从里到外透着好,世上难得。”说完把月小楼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

  月老板的府门开了,宋将军,不,眼下是宋校尉了,皇上的诏书来的时候,在无盐镇敲了一天鼓,念诏书的人从早到晚,从无盐镇东喊道无盐镇西。在无盐镇百姓的心中,宋为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再也没有秘密。宋校尉骑在马上,手臂环着奄奄一息的月老板。

  卖糖葫芦的老板在瘟疫中失了老伴儿,这会儿看到月老板面上的土灰色,心道这也是行将就木之人,忍不住用手抹了抹眼睛。

  人们自动给宋为的马让了路,目送他带着月小楼向城外走。

  月小楼从未向今日这般,竟是比从前在台上的每一次谢幕更动人。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满温柔,令他觉得自己被柔光沐浴。

  宋为亦觉着自己从未像今日这般通透,活了近三十年,荣华富贵有过,噬心之痛有过,怦然心动有过,义无反顾有过,这些都在今日化成了云烟。

  那条奔着花海走的路,从前春归带他和张士舟走过,那会儿信马由缰不觉路程似今日这般遥遥。马背上的月小楼安静的仿佛已经去了一般,只是偶尔用冰凉的手指轻抚宋为握着缰绳的手背上。

  “小楼你看,这一路咱们是在上山,我的马是顶好的战马,即便上山的路这样难走,它都没有停下”

  “你看这个山洞这是当年穆大将军骗春归失身的地方是有一回巡山张士舟无意间说漏了嘴”

  “顺着这条小径向前走,就是春归还未下山前,与阿婆一起住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的草庐”

  “你听到蝉鸣了吗一到夏日,从早到晚,叫个不停”

  宋为不停的与月小楼说话,他说的,月小楼都听到了,只是他越来越乏力,到了后来,竟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听着。

  这一路这样漫长,待那片花海在眼中铺陈开来之时,月小楼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此时已是暮色初露,那半坡花海在夕阳中闪着金色的光,一片雾气氤氲其上,彩蝶从这里飞向那里。这姹紫嫣红的人世间,令月小楼的眼濡湿了。春归诚不我欺

  任宋为将他抱下马,二人靠于一棵树前,一言不发。

  月小楼的手轻轻拉了拉宋为的衣袖,宋为偏过头看他。他本就生的美,而今生了病,在暮色之中更显我见犹怜。

  多谢。月小楼的唇动了动。他已没有什么力气,呼吸渐渐闭合,面上渐渐有一丝青紫色,手指愈发的凉。他本想对宋为笑一笑,没成想嘴唇张开,竟无声的哭了出来。苦了这一生,好歹老天偏爱,在临了,有了宋为这一丝甜。每日撑着不肯死去,总以为还能斗一斗,临了到底是斗不动了。月小楼这一生,只痴迷过两件事,痴迷唱戏,痴迷宋为。这两样,舍了哪一样,都令人痛不欲生。他用力撑着眼,在一片朦胧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又看了一眼宋为,无声的对他说了句多谢。而后将头靠在他的怀中,再无声息。

  宋为突然被无边无尽的寒意浸透,抖着将月小楼向自己怀里拉了拉。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被梗住喉咙。泪水大滴大滴的落下,急速的喘了几口气后,歇斯底里出口一句“小楼”

  青丘山的落日尽数没入花海,温度骤降,宋为感觉不到凉,就那样坐着,陪月小楼步入永夜。

  “你且等等我。”他轻声说道,而后闭上眼睛。

  马蹄声由远及近,火把逐渐点亮黑夜,一群马从他们身旁跑过去又跑了回来。“在这里”

  张士舟翻身下马跑了过来,看到月小楼躺在宋为的腿上,而宋为一动不动。他心中万般痛楚,火把缓缓举过去,看到宋为眼中的光灭了,万念俱灰。

  张士舟抹了抹眼泪,轻声对他说“我接你回去。”

  宋为茫然的看看他,又看看腿上的月小楼,一言不发。

  “你们去那边等着吧。”张士舟灭了火把坐在宋为身旁,山间的夜里潮冷之气令人无法忍耐,但他就那样坐着,等着宋为。

  直至晨曦初露,一缕光照在他们身上,宋为才开口说话“葬在这里吧这里犹如人间仙境,当得起月老板一世美名。”说罢站起身,走到百花深处,蹲下身,用手为月小楼刨一处孤坟。手指触到冰凉的土上,宋为打了个哆嗦。张士舟也蹲下身来,送月小楼最后一程。

  宋为想起父亲生气之时对自己说道“你这个孽子只会害人”哪成想他一语成谶,自己竟真的会害人。

  月小楼的坟上摆满了鲜花,绚烂至极。

  像他在台上舒展的水袖,世上无双。

  愿你此后栖息于爱人心旁,永不离开。宋为用手抚着自己的心口,那是月小楼栖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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